厲以寧:中國城鎮化道路怎么走?
10月14日,著名經濟學家厲以寧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主辦的“中國經濟十月談”報告會上,以《改革談:大國經濟該從哪里升級?》為主題發表演講。
厲以寧認為中國改革是從產權改革開始,但到現在為止,產權改革并沒有結束,主要表現在農民還沒有成為市場主體,“農民沒有成為市場主體,中國經濟怎么能發展起來呢?”厲以寧認為家庭農場主是中國未來農民的走向。
厲以寧表示,目前的兩種戶口制度,農村戶口和城鎮戶口,導致農民無法與城鎮居民獲得平等的權利。農民有身份的限制,還怎么樣建設中國的新型社會?厲以寧提出城鎮化必須走老城區加新城區加新社區的路子,新社區就是今天的新農村,從而實現公共服務,城鄉社會保障一體化,用社區管理的方法來管理新社區,也就構成中國城鎮化的一部分,中國要實行就地城鎮化。
同時,厲以寧認為人的城鎮化是當前城鎮化的主要問題,人的城鎮化以生活質量提高為主,而一個農村戶口轉為城市戶口需要公共開支13萬元,厲以寧預測資金從哪里來是下一步城鎮化過程中所要解決的問題。厲以寧指出,通過賣地解決地方財政的老路不能再走,而向銀行借款又蘊藏著金融風險,他建議可以學習澳大利亞和新西蘭的經驗,必須要政府投資的就由政府投資,而屬于企事業單位性質的,如自來水廠、電廠都可以用進行市場化運作,發行公共投資基金券。
厲以寧,著名經濟學家,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名譽院長,北京大學社會科學學部主任。曾任十屆、十一屆全國政協常委、全國政協經濟委員會副主任。主要研究領域為宏觀經濟政政策和經濟思想史,是我國最早提出股份制改革理論的學者之一,提出中國經濟發展的非均衡理論,并對“轉型”進行理論探討。
以下為演講實錄:
中國城鎮化提出的背景
當前的中國處在雙重轉型階段,什么叫雙重轉型?一是農業社會轉向工業社會,轉向現代化社會;二是從社會主義計劃經濟體制轉入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,雙重轉型是交疊在一起的。
轉型問題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就已經有所研究,因為當時在亞洲、非洲有大批的附屬國、殖民地獲得獨立,主要研究農業社會轉變為工業社會。體制轉型也會提到,但主要研究從傳統的前資本主義經濟體制轉入資本主義體制。
中國現在所面臨的情況是不一樣的,我們是雙重轉型,同時,社會主義制度將繼續存在,這是全世界都沒有的。中國經濟學家也集體介入了這場大討論,30多年以來,中國的經濟學家全參加了。你能說誰沒參加嗎?都在參加討論、探索,人數之多,全世界沒有。更重要的是,我們研究的是兩重轉型結合在一起的情況下,如何實現工業社會,如何實現市場經濟體制。發展經濟學所研究的是擺脫傳統體制,中國研究的不是傳統體制,而是計劃經濟體制,這就是中國的特點。
中國的經濟處在非均衡狀態,非均衡的狀態是很明顯的,中國屬于第二類非均衡。第一類非均衡是指在市場不完善條件下存在的非均衡狀態。中國的非均衡不一樣,是在市場不完善而又缺乏市場主體情況下的非均衡,這是第二類非均衡。西方國家的非均衡是市場不完善,中國還包含要重新構造微觀經濟基礎的問題,讓企業成為市場的主體,所以中國的改革一定要從產權改革著手。放開價格雖然可以起到一定作用,但不是主要的,因為沒有市場主體,就談不到非均衡狀態的消失。
中國的改革從哪里開始?正是從產權改革開始。其中國有企業首先要變產權,成為產權清晰的主體。國有企業改革已經取得了相當大的成就,但還是有一些問題。到現在為止,產權改革并沒有結束,主要表現在農民沒有成為市場主體,改了國有企業,但是農民沒有成為市場主體,中國經濟怎么能發展起來呢?
今年中央一號文件中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提法,不知道大家注意沒有,說在中國要完善、建立家庭農場制,有家庭農場制,就有家庭農場主,這就是中國未來農民的走向。要進行土地確權,然后進行大規模的新農村建設,于是中國就推出了城鎮化。
中國的城鎮化道路怎么走?
中國的城鎮化跟一般城鎮化不一樣。中國城鎮化要走新型城鎮化道路,而不是過去的傳統城鎮化,傳統城鎮化帶來了“城市病”,在城市中又出現反城市化傾向,因為城市污染了,社會治安不好,失業眾多,有錢人從城里轉向郊區,轉向農村,而窮人紛紛進城。在今天的西方國家可以看到相關情況,這一問題需要重新探討,這也是新型城鎮化遇到的一個大問題。
中國到現在為止,農村是農村戶口,城市是城鎮戶口,兩種戶口制度的存在,使得農民權利與城市居民是不平等的。農民有身份的限制,這就產生了一個問題,怎么樣來建設中國的新型社會?需要農村人口向城市遷移,可城市容納的下嗎?中國的城鎮化率,根據國家統計局公布的數據是52%左右,但這是把常住城市半年以上的人都算上,包括農民工在內,而有的農民甚至在城市居住長達20多年,但他的身份仍是農民工,這就是中國當前的問題。
真正按照城鎮戶口和農村戶口來統計,中國現在的城鎮化率是多少?把統計中的農村戶口去除后,城鎮人口大概只占全國人口的百分之三十幾。假如再過幾年,中國人口到了14多億,如果要達到西歐國家80%的城鎮化率,也就意味著要有12億人住城里?,F在城市容納了6億人,要是再擠進6億,城市會變成什么樣子?這都是新問題,其他國家沒有遇到過的。
中國的城鎮化道路怎么走?必須走老城區加新城區加新社區的路子,新社區是什么?就是今天的新農村。新農村的房子已經蓋好,很多東西正在修建,最后會形成新社區,公共服務到位了,城鄉社會保障一體化,用社區管理方法來管理這些新社區,就是中國城鎮化的一部分。中國要實行就地城鎮化,就地城鎮化什么意思?是指農民不僅要進入老城區、新城區,還在新社區,這也是城鎮化的一部分。如此12億人口作為城鎮人口,或者說全國戶口都一元化了,才能夠容納的下。
土地確權是新農村改革的起點
我們當時面臨的大問題還有,必須給農民以產權,土地確權,正是農村所興起的大改革,也是新農村改革的起點。我去年11月底帶著全國政協經濟委員會調研組在浙江杭州、嘉興、湖州等地進行土地確權后的調查,那里土地確權搞得比較早,發現農民放鞭炮,認為自己有了經營權證、使用權證和房產證,興高采烈,老人回憶說跟當年土改完后的情況一樣。農民心里踏實,擴大養殖業、種植業,愿意進城做工的就做工,經商的經商,而且城鄉收入差距大幅度縮小。
嘉興市有一個縣級市叫平湖,我們在那做調研,土地確權以前城市人均收入和農村人均收入之比是3.1:1,土地確權以后,城市人均收入和農村人均收入之比變為1.9:1。變化之大,主要是農民收入提高了。農民收入怎么會提高?有了產權就有了財產性收入,土地轉包出去,到城市打工,就會多一份收入。我們在平湖市看到,房子都拆掉了,蓋成四層高的房子,用于出租,很多人是這種情況,一層樓租給外來人開店,開作坊,二、三、四層樓自己住,自家人口沒那么多,還可以租給外地人人住,收入自然增加。
還有一個意想不到的事情,土地確權之前需要重新丈量土地,結果發現丈量的耕地多出了20%,怎么會多呢?農民也不隱瞞,第一,當初土地承包丈量時,地塊的好壞差別很大,所以壞地就兩畝算作一畝,好地一畝算一畝,經過30年的承包,土地得以改良,這次丈量土地好壞全算作一畝,沒有好壞折算,所以土地就多出很多。
第二,過去的田地是一小塊,有田埂,田埂不算,田埂兩邊被太陽遮住,遮蔭了也不算。三十年以來,土地已經變大,要用拖拉機,田埂也算入土地,兩邊遮蔭的部分沒有了。
第三,當初有農業稅,所以在報自家田地的時候,普遍少報,有一畝三分地就報一畝,家家如此,可以少交稅?,F在土地剛丈量完,大家都公布了有多少地,也沒有必要少報,農民也愿意實報,因為土地入股了,可以分紅,土地少報了自己吃虧。農民成為真正的市場主體。
收入分配制度改革重點是初次分配
另外,中國當前要做的就是收入分配制度要重新搞。收入分配制度改革的重點在哪里?應該在第一次分配,因為第一次分配是根據市場基礎進行。中國為什么要對土地進行第一次分配?四個理由:
第一,農民沒產權,不確定他們的產權,沒財產收入,農民當然會窮。
第二,在中國的勞動力市場中,受雇方和雇傭方雙方地位不對稱,在不對稱的情況下出來打工的農民,就處在弱勢地位,而雇用他們的大企業是強勢的,在這種情況下,就要改變雙方的地位。在西方國家,解決這個問題可以靠工會組織,工會能夠保障低收入者的利益。中國到現在為止,你見過工會替農民工去要被拖欠工資的嗎?還得寫信給總理來解決這個問題,所以要改,真正讓工會發揮作用,讓農民工也參加工會。
第三,個體農民或牧民賣奶制品或蔬菜水果等,是弱勢,在農貿市場擺攤位、上門收購也是弱勢,因為采購商和大超市才是強勢,定好價而不管你要不要,這就造成收入上的不平等。在荷蘭等國有農民合作社,農民一組織起來力量就很強大,用自己的車隊、船隊、倉庫再加上自己的碼頭,直接運到國外去賣,哪個大城市價錢高就賣到哪里。中國的農業合作社剛剛建立,還處在很弱的階段,一定要走聯社的道路,這樣農民的談判力就能加強。
第四,中國的教育資源配置不均衡。人均教育支出農村低,城市高,城市義務教育階段的學校房屋好、師資力量強、設備齊全,農村呢?學校很差,這就造成一種職業世襲的體制,農民工的孩子初中畢業以后,升高中的錄取率很低,進大學的就更少,所以大部分農民工的孩子還是農民工,孫子將來也可能是農民工。這種情況持續下去,不符合社會主義的原則,都需要改。這都是初次分配的問題。
二次分配也重要,也需要調,怎么調?主要是靠城鄉社會保障一體化,比如在西方國家施行多年的福利政策,一次分配不足,就靠二次分配補,一次分配后有差距,通過稅收、補貼、福利待遇等,二次分配就把差距縮小。而中國不是這樣,中國城鄉兩種戶口,很多城市工人能享有的福利農民工享受不到,比如城市職工可以是公費醫療,農民工是合作醫療,合作醫療還要交錢,一次分配有差距,二次分配還擴大了差距,全世界沒有的,真的要改。一次分配重要,二次分配也重要,但二次分配的重點應該是加快城鄉社會保障的一體化。
人的城鎮化是當前城鎮化的主要問題
城鎮化過程現在正在進行中,人的城鎮化是當前主要的問題,就是怎么升級的問題。人的城鎮化以生活質量提高為主,人要進城,就應該提高他的生活質量,對城市也有好處?,F在國內的大城市普遍施行積分制,在城里居住,什么條件可以加多少分,比如學歷多高等等,這都是有用的,但問題很迫切。
我們在上海調查,現在與過去的情況不一樣了,熟練技工和骨干工人都是農民工,進城20年,現在留不住了,上海的競爭對手是蘇南、浙江的一些城市,工業在發展,急需技術工人,到上海去挖人,而且給他們當地戶口,可以把孩子也帶來,于是都去了。上海就著急了,技術工人跑了還有什么效率可言,所以推出積分制,要解決問題。但是光積分制是不夠的,還要一個區一個區改,條件成熟就改,讓農民工市民化,農民工融入城市,但配套的資金是一個問題。
我們在一個普通的小縣城調查,一個農村戶口的農民工要轉為城市戶口,公共成本是10萬塊錢,全國的平均數比這個要多。人民日報今年8月份登出來,全國平均的農民工市民化需要公共開支13萬塊錢,從哪籌這么多錢?所以這就是下一步城鎮化過程中為了提高人的質量所要解決的問題。
中國的雙重改革經驗,體制轉型加上發展轉型,為全世界做出了貢獻,因為很多國家也正在走城鎮化道路,不能只考慮到發展轉型,也要考慮體制的轉型。盡管他們的體制不是計劃經濟體制,但是有很多過去傳統的收入也應該考慮在內,這將是一個重大的研究步驟。中國經濟學家關于這一方面的問題,在國外發表的文章很少,國內有大量的調查報告、論文、著作中。中國也在為世界的經濟學做貢獻,一個13億人口的國家,能夠雙重轉型成功,其中有中國經濟學家的一份。我先談到這,謝謝大家。
靠賣地維持地方財政的老路不能再走下去
觀眾提問:現在地方政府負債非常嚴重,在這樣的背景之下,新型城鎮化的資金該怎么解決?
厲以寧:這是當年很關鍵的一個問題,因為從1994年實行分稅制以來,財權和事權是不對稱的。中央的財權多,而很多事情是地方做,地方又沒有錢。我們有一句流行話:中央請客、地方買單。這是一個重要的原因,需要改。這里順便講一下,有一種說法,要實行小政府、大市場就行了,是不行的,小政府大市場這個提法就不準確,因為市場跟政府的關系不能用大跟小來分。在任何情況下,政府的工作人員人數在全國人口的比重都是小的。有人說,是強市場強政府,這個“強”也不行,所以我在我的文章里用的是“有效市場,有效政府”。
有效政府,就是政府做自己該做的事情;有效市場,市場做自己可以做的事情,這就行了。政府能夠做的,市場也能做,就要給市場;政府該做的就是市場做不了、做不好,比如剛講的收入再分配,這政府就應該幫助。這樣才能夠擺正市場跟政府的關系。
這里有一個重要問題,就是錢的問題。城鎮化的經費問題,就要加快財稅體制的改革,既然要讓地方做這件事,他就應該有相應的經費?,F在的分稅制的比例是1994年有的,實際上就到省為止了。還有省跟下面的地級市的關系,地級市跟縣的關系,都不明確,依靠什么?依靠討價還價來定,幾次談判才定的標準,都要改掉,不規范。另外,地方應該壓縮經費,中央也應該壓縮經費,把錢用在更有效的地方。
我們要學習國外的經驗,我的文章中談的比較多的是澳大利亞與新西蘭的經驗。因為西歐國家的城市化在19世紀末基本定型,美國在20世紀初年也定型,而澳大利亞與新西蘭的城市化主要是20世紀30年代以后,特別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后發展起來的。它們是以城市為單位,建立城市公共建設基金。機構要怎么建呢?地方財政出一部分錢,各大金融機構出一部分錢,把架子先搭起來。架子搭起來就發行公共投資基金券,利率比銀行存款高、比國庫券高,你來買。每個項目的錢怎么花,全部公開化,市場運作。比如這筆錢這個基金券出來,是為了建自來水一廠,那個要建第二電廠,或者建公共服務設施,所有這些都是一筆項目,買后可以轉讓,也可以分紅,還有固定利息。而且,效果是好的,為什么?因為它是市場化運作,除了非常必要的項目,大規模環境的治理,這些政府應該投資的就要投資,凡是屬于企事業單位性質的,如自來水廠、電廠都可以用這種方式建,這樣就可以省掉一大筆錢。在中國,總有辦法能夠建,但是現在的路是不能走了。
現在有兩個路走,第一個路子賣地。賣地以前采用過,的確幫地方政府解決了一些困難,但是現在怎么樣?沒那么多地,怎么賣,賣完后又怎么辦,所以要改掉。改掉以后政府仍要花這么多錢,怎么辦?向銀行借債。地方債務中60%以上,有的地方甚至到80%,都是銀行貸款。銀行貸款將來又不能還,變成壞賬怎么辦?這是蘊藏著金融風險的。在這個問題上,應該想辦法,對于長期的債務,應該采取了斷的形式,把它折扣成由中央擔保的地方債債券,地方債券不是短期貸款,可以再試行。中央不要任意為地方債務兜底,因為這是不規范的。現在是跑項目,將來會是跑債務,這個應該規范化來運作。(編輯:周東旭、實習生胡澤)